從小就站在最頂端、就算失意後也基本是順風順水的人，是很難理解到小人物的掙紮與無奈的。

雲墨到底高估了自己。

他生而為神，本以為熊沂以怨煞之氣造成的傷害大多來自靈魂層面，而他畢竟擁有神魂，不會真正如何。

只是沒想到，自己的身體實在弱小，在經受了鬼修的大力攻擊後，肉眼可見地衰敗了下去。

再無生氣。

神魂飄出身體，只能看到少女無助地抱著這具軀體哭泣。

她的法力不要命地傳到雲墨的身體中，最終石沈大海——那具溫熱的軀體已經在慢慢變涼了。

雲墨有些心疼。

“神尊節哀。”兩個飄渺空靈的聲音一齊道。

雲墨回頭，見黑白無常飄在城樓上，踟躕著不敢上前。

估計是剛收完兩個士兵的魂魄。

他頗為無奈地笑了下：“快幫我回去呀，我家小姑娘都要哭倒城墻了。”

兩人這才上前，細細查看了雲墨軀體的情況，頗為為難：“殿下，我們給您換一具吧，這個不能用了。”

雲墨沈默下來。

換一具於他其實並無所謂。不過是再尋一具合適身體所用的時間長了一點。

擁有不遜於五行混沌靈根的、早逝的嬰兒。這樣的條件，多則千年，少則百年。

只是不想讓枝枝等。

他的手指輕輕觸碰到少女眼角的淚痕，但因為是不成形的魂體狀態，並不能真正接觸到她。

無法幫她擦去兩頰的淚水。

便只得在指尖凝出一朵淡金色的桃花。

桃花現了形，在少女面前飄落。少女連一眼都沒瞧。

只當是熊沂無聊的道歉。

雲墨無奈笑笑，又問：“毫無辦法？”

黑白無常彼此對視一眼，你推推我我推推你，好像是有話說，但是誰都沒有上前。

“說吧，不必隱晦。”雲墨道。

二人拿眼偷瞧雲墨，見這位神尊雖然面色淡淡，但是渾身都發散出一股冷氣。白無常略一沈吟，上前道：“神尊，並無他法。”

雲墨微蹙起眉頭，目光緩緩掃過黑無常，見他低垂著頭不敢與自己對視。

“是會傷到我的神魂麽？”他忽然問。

黑無常一聲“是”就要脫口而出，被白無常一瞪，又生生吞了下去。

雲墨長嘆一聲，道：“就算是不傷神魂，我也暫時回不了神界，鬼神不會怪你們的。說吧，怎麽做？”

黑白無常見他堅持，緩緩點頭，一齊顯了形，向著沈默不語的熊沂飄去。

他們無法做到讓雲墨自傷神魂，便只能讓出手的熊沂救人。

雲墨大驚，急忙喊道：“回來!”

只要是人鬼中的修士以及妖修若修為得當都會飛升仙界，能管住他們的只有天雷二神。掌管鬼界的鬼神只負責凡界生靈的魂魄，而作為普通的勾魂使者，黑白無常顯然是沒有能力制衡修為強大的鬼修的。

二者這麽做，結果無非就是讓自己提前下崗罷了。

程枝看到趕來的黑白無常，一下子更慌了，她把雲墨的軀體抱緊，緊緊盯著他倆。

見黑白無常徑直往熊沂那飄，也沒有放松下來。

她怕。

鬼修還是八歲孩童的樣子，陰沈著臉，只靜靜站在那裏，什麽也不說。相比於程枝的緊張，他好像沒有見到黑白無常一樣，斂著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“十二年前，我們給了你一個選擇，讓本是凡人的你，擁有了成為鬼修晉升仙界的機會，今日，我們想要討一個恩情。”白無常幹巴巴地道。

這話其實很沒理。這位生前年紀雖幼，但是多行善事，擁有選擇自然是因為鬼界對向善者特別優待的規定。

熊沂拿黑沈沈的眼看向他們，冷笑道：“枉我還以為他魂飛魄散了，想不到竟是與閻王殿下有關系。”

黑無常這回學聰明了，沒有發聲洩露信息，全權交由白無常處理。

白無常胡謅道：“他前世與我二鬼有恩，今時徘徊不願離去。”

熊沂冷笑：“他魂呢？現身自己跟我說啊。”

雲墨自然不可能現身，再者，他神魂狀態是自己原本做天神的樣子，現身了這位也認不出來。

只是看到少女聞言一下子晶亮的眼神，雲墨竟又是不忍心了。

他在程枝身邊，指尖凝出一朵淡金色的桃花。

程枝的眼睛晶亮起來，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，泣不成聲。

熊沂靜靜看了會兒，忽然問：“怎麽救？我只會殺人，不會救人。”

白無常正想著用個委婉的方式回答，豈料這次黑無常見事可成，又搶答：“取你修為補之。”

熊沂皺著眉頭問：“幾成？”

白無常只是問：“你答應否？”

雲墨扶額。聽黑無常的意思，必是要熊沂的全部修為了。

熊沂一個才修煉了十二年的小鬼能擁有的千年修為，就肯定不是個好糊弄的。

“幾成。”熊沂還是那句話。

黑白無常都沒答話。

程枝問：“我的全部修為可以嗎？”

黑無常看看她，很是嫌棄地搖頭。

雲墨正要開口，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道聲音：“我可以救他。”

太過熟悉的聲音，讓程枝面色一變。

雲墨則緊緊盯著這人身後隱身了的小蘿蔔頭，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。

是林燁與妖皇魔尊都捧在手心上的小殿下。

黑白無常很是驚奇，問道：“你如何能救？”

林燁溫文一笑：“在下自小便學習岐黃之術，自然能救。”

當然能救，因為他身後這位神丹神軀俱全、而且還沒有渡劫的魔神小殿下。

小孩子躲在林燁身後，怯怯看著雲墨，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“陌哥哥”。

他話都說不利索，叫人卻是咬字清楚的。

雲墨長嘆一口氣飄過去，摸摸他的額頭，道：“救吧。”

林燁感到身後的奶娃娃拉了拉他的衣角，竟是要直接開始。

但是程枝不信任他，還有一個八歲的小孩子也陰沈沈盯著他。

白無常恍然點頭，道：“請。”

勾魂使者都發話了，程枝不好再說什麽，只是紅著一雙含水的眸子，抱著雲墨的軀體不願意交出來。

她還是信不過林燁。

雲墨又變出一朵金色小桃花。

程枝這才紅著眼，把人交到林燁手中。

林燁先交給程枝一枚極品丹藥，示意她吃下，這才把雲墨擺成盤腿練功的姿勢，掏出銀針與丹藥來。

小魔神道：“陌哥哥，要花。”

雲墨沒好氣地戳戳他的額頭：“趕緊先把陌哥哥救了。”

小魔神楞楞點頭，鼓起腮幫子，借著林燁施針餵丹藥的掩飾開始用神力修覆這具千瘡百孔的軀體。

林燁雖是裝模作樣，但是被程枝熊沂緊緊看著，汗都出來了，生怕自己演的一個不到位，耽誤了小殿下救人。

倒不是害怕，只是怕這孩子救人不成功後傷心。

月落九天，黑夜撚白，一縷橙黃的輝光打在眾人身上。

天亮了。

黑夜過去了。

眼見軀體漸漸有了生氣，雲墨頗為高興地蹲下親了親小魔神的臉蛋，誇道：“謝謝承承，陌哥哥先回去啦。”

別問他為什麽不抱起來，問就是抱不起來。

雖然陌哥哥只是神魂狀態，但是小魔神還是可以就感覺到觸感的。他挺起小胸脯，紅了一張小臉。

雖然還是神界最差最弱最讓人擔心的神明，但是他終於都能幫到陌哥哥了。

如果汀姑姑問起，他要好好誇一下啊自己——但是在那之前要學會利落說話。

小魔神握緊了自己的拳頭。

雲墨的神魂歸體，手指輕輕動了一下。

程枝驚喜非常一把抱住他。

林燁裝模作樣完畢，松了一口氣。

熊沂不知為何，也松了一口氣。

黑白無常隱去身形，向偷偷出手的小魔神拱手告辭。

“師師師……師姐，要被你勒死了。”雲墨扒拉開她的手，自己做起來，笑道。

就好像他只是睡了一覺，而非再次覆活——完全沒有死後逃生的自覺。

程枝不理會他，只是走向林燁，施禮道謝：“多謝林公子，來日程枝必有重謝。”

親疏分明。

林燁苦笑：“六師妹行行好，別現在把我抓去鷹角崖就好。”

熊沂見程枝與眼前這人又是很熟撚的樣子，極為不爽。但是他剛剛惹了程枝逆鱗，不好再生氣，只得楞楞“哼”一聲，徑直離去。

眼不見為凈。況且程枝一看就是很討厭這人。

程枝沒說話。

雲墨沖林燁眨眨眼。

林燁有些懵，結果身後的小蘿蔔頭拉了拉他的衣角，奶聲奶氣：“走。”

林燁若有所思，對程枝拱手行禮道：“告辭。”

這回輪到程枝懵了。

送了一個人情，卻什麽都不說就走了？

“師姐，你看看這裏。”雲墨忽然道。

程枝回過神來，問道：“哪裏？”

雲墨臉不紅，心不跳，坦然道：“看我啊。”

程枝頗為無語。

雲墨又道：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，我都一晚上沒見你了，這不是一年半嘛。”

程枝覺得，林燁沒有好好治，這腦子好像還有點問題。

她習慣性摸摸腰側得劍，沒摸到。這才發覺，自己的佩劍委委屈屈地呆在土裏一晚上了。

而且還不見主人來尋。

程枝念咒，青襄劍不回應不理她，還鬧脾氣了。

雲墨想起第一次見面某劍搞的鬼，立馬老實：“枝枝師姐先找佩劍，它重要它重要。”

城墻頂，換班的士兵發現自己同伴的身影，大驚失色。

順著城樓。又看到了程枝與雲墨兩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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